神行太保

1、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叶修觉得不太好，落地窗外阳光正灿烂，为了配合客户时间硬是将饭局提到下午，光线由江面折射进来，竟也有种夕阳无限好的诗意。

最后一口酒下肚，他看到了王杰希，撑着一把遮阳伞，伞的大半部分给了身边的人。被挡着叶修也看不多见那人，只有几缕发丝随风飞起，昭示着一种迟到的结局，王杰希挽到手臂的衬衫湿了不少，雨丝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身上，他照旧岿然不动，这到是从多年不见的生疏中找回一点熟悉感。

叶修一直忧虑自己酒量不行，初入职场苦练许久，没想到今天醉的尤其快。


说起来，当年他还给王杰希寄去过几封信，自己翻遍各种诗歌手札，各大论坛上学习一遍，在合租的吴雪峰的嘲讽下硬着头皮写下一句一句酸词，21世纪的新人类啊，居然还会做这样头皮发麻的事情，叶修觉得自己挺特别的。


随着夜幕真正降临，雨毫无阻隔地倾盆而下。魏琛把叶修扔在一楼醒酒，自己送客户回酒店。

“别回来接我了。”叶修到大方，魏琛被他吓的够呛，满缸的烟蒂，连他这老烟枪都有点心虚。

“疯了吧你。”

“嗯，疯了。”外面电闪雷鸣，叶修把桌子往里边挪了挪，说明疯得还不严重。

魏琛有点犹豫，倒不是因为叶修，他们认识多年，叶修的能力他看在眼里，自然相信他不会鲁莽行事。只是这天气骇人，他还真有点不放心，“我说，你待会怎么回去啊？”

“这你就别管了，哥心里有数。”

“小子，少在你真哥面前哥五哥六的，行了，不管你了，别死了就行。”


2、

叶修挨在露天阳台里，太大的遮阳篷盖在头顶，平时还够看，现在隔暴雨中比伶仃的小舟都不如。半包烟摊在桌上被雨水浇了个透，他取一根叼在嘴上怎么也点不着。王杰希从一侧的小门拐出来时便看到这样的场景，若不是那人离得近，他甚至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叶……修？”

雨声够大的，叶修半晌没动，待王杰希又叫了一遍才从容地回过头来，“哟，这不是王杰希吗？真巧啊。”

王杰希走得近些，叶修给他腾了个位置，俩人靠得很近，几乎手臂贴着手臂。叶修在有限回忆里翻箱倒柜，确信这是他们是第一次这般相对无言。

“你在上海发展？”相较于叶修的淡定，王杰希还处于恍惚的状态。过去对他来说已经是一本合上的手册，里面书写的再美好再浓烈都已经是从前，他认为再也不会见面的人此刻活生生地坐在自己眼前，难免晃神。

“嗯，”叶修摇了摇头，“在杭州，和朋友开了个游戏工作室，这次是来上海出差。”

“哦。”多年不见，寒暄之词生硬难嚼，王杰希开了个头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倒是叶修，态度熟络，像这几年职场里见过不少同学的模样。

“你呢？你在上海？”

“是啊，一毕业就来了。”

“我记得你那时候是一定要留在北京的，没想到在上海能遇见你。”

“嗯，不过，你还能记得我说过什么，真是新奇。”王杰希笑了笑，气氛缓和下来，他忍不住调侃叶修。

“记得，你说什么我记不得？”架不住人家脸皮更厚，被反将一军。

红晕自耳后蔓延开来，王杰希以咳嗽掩饰，“还是改不了贫嘴的臭毛病！”

这一句话才真真把记忆全勾回来了。

叶修比王杰希高两届，若安分守己地度过大学生活，两人是遇不上的。谁知王杰希的室友杨聪是棵根正苗红好青年，拉着一心学习的他成立义工社团，以助人为乐为主，播撒爱意为辅，立志要做校园最与众不同的社团。那时两人在校园论坛发了不少宣传贴，跟帖的不少网友纷纷留言活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有爱心的人，祝他们私人献爱心社团越走越好，大伙就不参与了。

王杰希看了颇为认同，但杨聪劲头十足，硬是拉了欠了他不少顿饭的学长韩文清加入社团，大家碰头的时候，王杰希才佩服起杨聪来，就这位学长刚正不阿的身姿不苟言笑的表情，他会选择不要饭钱。

也就是那次，他第一次见到叶修，躲在排风扇口吞云吐雾，一副老烟枪姿态，吞吐之间姿势流畅自然，没有硬拗的做作样子，看着倒也舒服。只是呛到了王杰希这个从来不抽烟的人。叶修见人抿嘴忍耐，不顾才抽了一半，忙灭了，“对不住啊，还说着想在小学弟面前留点形象，一下子没忍住。”

“形象？你还有这东西？”

“咳咳，老韩，面子面子。”叶修不怕死地攀上韩文清的肩，三言两语接着说下去，不出几分钟就激得人青筋暴露，王杰希跟在后面替他捏汗，好在那二人足够熟稔，没样出现什么控制不了的场面。

真够贫嘴的啊，王杰希默默腹诽，这是他对叶修留下的第一个印象。



3、

雨小了点，不过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两人一时聊得热络，一时又停下来，王杰希难得手部动作丰富，吱吱呜呜似要说点什么。

叶修看得明白，了然道：“要走了吗，你先回吧，我再坐坐。”

谁料王杰希摇着头，比几年前还要腼腆些，“我是想说，我家近，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叶修看着王杰希的脸思绪犹如宿醉断片，而嘴早快脑子一步答应上了，“好啊，太好了。”



十多分钟的路程，不小的雨让他们淋了个透。王杰希拿了条浴巾盖在叶修头上，自己去了房间换衣服。房子不大，客厅沙发上扔着匆匆收起还未折叠的衣物，茶几上反放着看了一半的书，墙上有几幅他看不懂的画，走近厨房甚至还看到没来得及收拾的包装袋，处处都存着生活气息。

以及常年放在过滤网里的单人碗筷，临时拆开的男士拖鞋，整洁并一目了然的软装直指一个讯息，一个会让叶修高兴的讯息。

王杰希换好衣服出来时，叶修脱了外套站在阳台便吹风，窗外是风雨吹不走的万家灯火，“这地段不错啊。”

“两年买的，按揭中。”王杰希看中的是离公司足够近，房价虽然叫人肉疼，他还算应付地了。

“不过，你买单身公寓，就没想过以后吗？”叶修看似云淡风轻，内心翻滚地如同绞肉机，问出后马上就后悔了，他想，无论从王杰希那得到什么答案，他都不会开心。

无非是暂时的投资，以后还会回北京，还年轻，不考虑那么远这类敷衍的回答。

他以为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但没有。王杰希过来关了窗户，停顿良久才缓缓开口，“我觉得一个人挺好的。”

这回应让人意外，叶修又想起下午看到的那一幕，顿时释然了，谁活到他们这个岁数没应付过几场相亲活动，叶修本人也曾把这个列为最让人焦头烂额的事情之一。

王杰希邀他留宿，天色不早雨声不止，他欣然同意，不过哪怕没这些理由，他也会想尽办法留下。阳台连着开放式书房，两排窄窄的书架上规整地排列着专业书籍，角落里堆着几张书签，叶修扯出来才发现，大部分都已经颜色泛黄，边边记着制作或者购买日期，最远的甚至可以追述到十年前。

“没想到你还挺念旧的。”叶修晃了晃手中的书签，王杰希接过一脸温柔。

“是啊，都是回忆，我舍不得丢，幼儿园毕业照我还收的好好的呢。”

“这样啊，怕不是别人写给你的信件也还保存着吧？”叶修喜逐颜开，王杰希也跟着笑。

“信吗？“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好像没有那种东西。”

叶修不再接话，上下摸着口袋，才想起唯一的半包烟扔在雨棚里了。



4、


自那次之后两人留了微信，并没有多年不见的老友突然相聚而碰撞出多么剧烈的火花，他们不咸不淡地聊着，多数都因为叶修单方面没有回复而停止。王杰希工作环境比较自由，闲暇之余他翻着叶修的朋友圈，工作和转发为主，最近一条私人朋友圈还是过年那一阵，叶修不知道上哪儿拍的焰火照，小小的，躲着偷偷放完都没人知道那种。

看照片不像网上找的图片，猜的没错应该是叶修自己放的。俩人上大学那一阵，有一段时间几乎形影不离，王杰希念叨过一次放焰火棒挺有意境的，说完自己都忘了，不曾想没两天叶修不知道哪儿买的一堆焰火棒，那时离年关还远得狠，他们找了快没人的空地，悄悄放了，没记错的话，他当时还拍了照留了念，照片还在电脑里存着。


遇到叶修后，回忆时常从各个角落灌入王杰希的脑子，他不知这样好不好，但终归拿它们毫无办法，只好任它们自由发展。

初秋的时候，王杰希接了个去杭州出差的活，去之前他约了叶修，准备去他的公司参观参观。叶修没有马上回复，这是他们之间聊天的常态，王杰希没有在意，自顾收拾行李。各类衣服洗漱用品分门别类地摆好，直到最后行李箱都合不上了，王杰希才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他放了太多这个季节穿不了的冬装了。他以为的常态还是没有让自己更平静面对再见叶修后两人之间的平淡。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阵叶修丢了手机，两人不同级不同寝。叶修上课的时候就抢吴雪峰的手机跟王杰希qq聊天，什么有的没的天南海北一顿瞎聊。叶修这人思维活络，简单地说就是特别幽默，两人互发表情包王杰希都能被他逗弯了腰。每节课他们都约好聊十分钟，因为吴雪峰只肯借十分钟，多了没有，掐点聊到最后最后一分钟是常有的事。

王杰希把这种的情绪归结于自己念旧的情节，他无意回忆起过去，把时光珍藏心间，把过去的叶修一起锁在匣子里，却总是想不起七年过去了，足够将全身的旧细胞代谢干净，怎么能强求叶修怎么还会是之前的那个叶修呢。

出发的时候，他收到叶修的回复，内容说巧了，几个老同学这次都在，要是不忙，要不要一起聚聚。

王杰希当然说好，叶修没说有谁，他大概猜到有他熟的，不过即使没人认识的朋友，王杰希也会答应，最近情绪这么不对劲，他也想靠这个刺激刺激自己这时不改发作的念旧情节。



5、

王杰希没有第一时间去见叶修，即使两人办公地点很近。他忙得够呛，相信叶修也是，第三天的时候，才启程去定好的地方赴约。

到的时候，人己经齐了，吴雪峰和韩文清不出意料地在场，令王杰希意外地是杨聪也在，他不记得自己这个室友跟叶修熟到七年后还可以一起出来吃吃饭。

王杰希在门口愣了一会，马上被杨聪唤回思绪，“诶，我说王杰希，两年前说再约再约，你真随便说说的啊，太没同学情谊了，来来来坐这。”杨聪拍拍旁边专门腾出来的位置，王杰希一瞧，正好是叶修旁边，仿佛一切还是老样子没变。

“特地把老叶旁边的位置留给你的，上大学那阵就黏糊，现在正好回忆回忆过去，再展望展望未来。”吴雪峰玩笑开得随意，旁边人跟着一起揶揄。王杰希还跟大学时那样，默默坐在那脸红，穿越时光闸门，眼前的场景几乎和多年前重合，就差叶修看够了热闹，搭上王杰希的肩膀说，怎么地，嫉妒啊，我跟我们杰希关系就是好。然后是一阵哟哟哟的起哄。

但叶修没有，他把手机放下，呵呵笑了两声，把菜单递到王杰希手上，“别理他们，你看看想吃什么，我们都点好了。”

“老叶，你真是多此一举，王杰希喜欢吃什么你不知道吗，哪次不是人没来你就替人点好了，这会到矜持起来了。”吴雪峰接连炮轰，杨聪也不肯罢休的样子。

叶修还是老习惯，烟叼在嘴上，也不点，悠哉悠哉地靠在椅背上，“我这不是怕这么多年没见，他口味有变嘛。”

王杰希没有参与话题，他几乎充耳不闻刚刚的对话，手轻轻地点在一个菜名上，“就要这个吧。”

他点的是铁板豆腐，黄黄的日本豆腐下面摊着金黄的煎蛋，旁边缀着肉末，简简单单，却是王杰希最爱吃的。叶修知道后，常吐槽他的品味，但还是每次都替他点上。

“这不没变吗，诶别说，我现在也觉得这道菜味道不错。”当初大伙觉得这道菜味道寡淡，一度嫌弃地不行，后来也慢慢喜欢上，每次都能做到空盘。


“嗯，一直都挺喜欢的。”

几个老同学叙旧，场面轻松热络，王杰希没有主动挑起话题只是随着附和，叶修意外地话少，但该还击的一句不落，嘴皮子功夫颇溜，一副高人隐士不轻易出山的姿态。

杨聪给王杰希倒了一满杯的啤酒，示意他跟叶修碰一杯。他捏手里半天，犹豫地看向叶修，“你可以吗？”

“行啊，没问题。”叶修左手夹着那根一直没点燃的烟，右手拿起酒杯跟王杰希手里那杯碰了碰，一饮而尽。

叶修酒量不是不行，而是差的可以，一般一杯下肚就上脸，两杯开始发蒙，三杯直接说胡话。王杰希只觉得肚子发胀，他已经满脸涨红了。

“还好吗？”王杰希将一边的湿巾递到他手上，语气中透露着担忧。

“没事，出社会这么多年，早就不是三杯倒了，就是这个憋得不行，“叶修晃了晃左手，“我出去一会。”


杨聪见气氛一直上不去，表演了五分钟单口相声也撑不住了，“怪怪的啊。”

“嗯，”吴雪峰随身附和。

“你们，没什么吧？”说话的是一晚上没怎么出声的韩文清，从王杰希一进门他就觉得不对劲。

“没什么啊，太久没见，生疏了吧。”

“说来也怪，你们俩居然七年都没有联系，说出去谁信啊。”

“是啊，联系说断了就断了。”也不是一下子就断了的，当年他们还加着微信qq，慢慢才聊的少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是叶修主动隔开这一层关系，再然后便是换了各种联系方式，像一条皲裂开了缝隙，将两人划分到两个世界里。

“想不到啊想不到，叶修竟然这么冷血无情。”杨聪摇头晃脑，被吴雪峰一掌拍下。

“无情什么啊，你第一天认识他啊，他什么人你不知道啊。”

“我就记得他特土，经常用烂梗恶心我。”

“那倒是，老叶还写过情书，我当时为这事笑话了他好久。”吴雪峰想起当年事，不住感慨。

“什么时候的事，他写得怎么样啊？”

“就刚毕业那一年，我没看见内容，到看见了他邮票贴得整整齐齐地，应该是寄出去了。”

王杰希从吴雪峰说到叶修写过情书，思维就断层了。他自诩自从跟叶修认识后，几乎无话不谈，却不曾想有这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如果是几年前他大不了回去后跟叶修埋怨几句为什么这都不告诉自己。但时间这张网啊，把他牢牢桎梏住，叫他彳亍难行。

叶修抽完烟酒后回来，脸上的红晕已经退了一半，紧跟着他进来的是姗姗来迟的铁板豆腐，满满的日本豆腐一周围了一圈小白菜，不再是单独的肉末和它相伴，肉末里还参了不少火腿丁，看上去更有食欲了，只是少了鸡蛋打底，总像缺了点什么。

“什么啊。”几人发出不满的声音。

看，还是变了的。




6、

到最后，还是醉了，吴雪峰心血来潮想试试叶修这么些年了练的酒量，俩人谁也没放过谁，齐齐挂到在桌上。韩文清扛起吴雪峰，“我们三个住一个酒店，离这有点远，他，”韩文清下巴点点呼吸起伏地厉害的叶修，“交给你了，地址我等会发你。”

“好。”

叶修厕所吐了一轮后，基本快要瘫在地上，王杰希把他拉到自己背上，“你爬上来，我背你。”

喝醉后的叶修很乖，王杰希要他做什么做什么，两只手老实地抱着他的前胸，脑袋垂在颈间，气息仍不平稳，重重的酒气经两人包裹起来，王杰希闻着没多少不适，反而莫名心安。

叶修家很近，近到哪怕不打车也只要十多分钟的脚程，不同于王杰希的单身公寓，他家是标准的三室一厅二卫。门口散落的拖鞋代表他这经常有人串门，客厅是各种不同的懒人沙发，王杰希将人扛到最里间的主卧，终于卸了力似的瘫坐在地上，叶修还抓着他手不放，嘴里喃喃念着他的名字。

“我在。”

“嗯？”叶修听到回应艰难睁开眼睛，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容，“你是假的，我知道。”

王杰希顾不上叶修笃定的语气，酒精到了的后遗症终于叫他头疼欲裂，他试图回忆，是不是曾经也这样照顾过酒后的叶修，答案是没有的。叶修酒量不行，自己总是忍不住替他挡酒，多数神志不清的是自己。那时候叶修总是不管不顾地把他带回自己的宿舍，在室友的滋滋惊叹中硬是一起挤上一米宽的小床，美其名曰照顾王杰希。

王杰希想自己不是一个好的照顾者，他睡着了，睡在叶修主卧的地板上，醒来时躺在叶修的床上，一边的位置还有余温，他应该刚起床不久。手机显示的时间把王杰希吓得够呛，这是他出差的最后一天，他还有两个会议。

冲出房间的时候，叶修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吞云吐雾，烟缸里的烟蒂证明这不是第一支，王杰希没忍住上前夺烟，手指碰到他的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干什么，他松开手假装自然地垂在一边，“少抽点。”

叶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问早饭要吃什么，王杰希摇了摇头表示还有事不吃了，叶修没挽留，只说路上小心。

临到门口，王杰希才夸了一句，“你家挺温馨的。”

叶修说：“谢谢。”便再没有什么了。

王杰希想，自己不是不擅长寒暄应酬，只是不习惯和叶修这样，毕竟曾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也不需要这样。


初秋的南方完全看不到任何萧条的迹象，回程的路上王杰希望着依旧生机盎然的景象，直接自己或许错过了些什么。

不应该，不应该啊，叶修不应该对他这般冷漠的态度。王杰希不知道自己是否言重了，但从叶修家的软装可以看出，他还是那个叶修，他呼朋唤友，待客热情，哪怕和杨聪都没有断了联系，却在自己称赞了他家之后，只说了一句谢谢。

他靠在车窗上，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他发现自从那天遇到叶修开始，他就难过得透不过气来，他拿时间欺骗自己，拿回忆麻木自己，一遍一遍劝解自己这么多年不见难免生疏，都敌不过叶修这一句谢谢。这样还察觉不到什么，那他才真是傻了。


“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真的有什么。”想起酒桌上韩文清严肃地问话，王杰希给他发了条消息。

“谢天谢地。”韩文清几乎秒回。




7、


韩文清回青岛前路过上海和王杰希见了一面，一顿饭吃得轻松，说来不少从前的事情。王杰希心不在焉，说到叶修的时候才回了点神。

“那时候我们仨一块合租，叶修工作不错，每天积极地恨不得为那公司鞠躬尽瘁，后来不知道怎么突然说要去杭州，我们那时候还以为你拒绝叶修，他才受了刺激。”

“我拒绝叶修？”

“对啊，叶修喜欢你不知道吗？”

王杰希把筷子放下，紧紧地拽住裤腿才能掩饰自己忍不住发抖的手，他在时光的河流里游啊游，以为自己快上岸了，一抬头才发现河岸还远着呢。

“你真不知道啊？看来是我们猜错了，他没有告诉你。”

王杰希脸色苍白，几乎咽不下饭菜，想张嘴说话，喉咙也想被勒住，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韩文清，希望他再多说些什么。

“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主要还得靠你自己回忆，你们是不是聊过些什么？”


聊过些什么？告别韩文清后，王杰希一直在想他们之间是否闹过不愉快，自己是不是说了伤叶修心的话。

没有，都没有。在还频繁联系的半年多时间里，他们如同之前所有的日子一样，聊各种琐事，聊叶修家的小点，聊食堂的饭菜难以下咽。叶修因为他的多次抱怨，还来学校不少次，单独带着他下馆子。

到底是什么，成了他们之间难以横跨的隔阂。王杰希躺在床上，脑子里过去和现在的画面相互交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韩文清说他喜欢自己，王杰希捂着脸，难掩笑意，继而是扑面而来的难过，他曾经喜欢过自己。可是叶修喜欢自己又为什么给别人写情书呢？

叶修写情书！王杰希猛地从床上翻起。

叶修只可能是在给自己写情书！

线索就像一个线头，一旦拽起，链接的答案很快被一个一个拉出来，那时候正是暑假，叶修问过他家的地址，他还以为是准备来找自己玩，不曾多想。经常没有没尾地问他考虑地怎么样了，王杰希也当他打哑谜，没当真。现在看来，从那时候起叶修就已经决绝地为自己划好了两条路，一条有王杰希一条没有王杰希。


他再也等不了了，跟公司请完假，第二天就踏上回北京的路。

走在熟悉的路上，满面金灿灿的银杏刺得王杰希睁不开眼睛，但叶修挺喜欢的。都说越接近真相越平静，但王杰希不以为然，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害怕，怕拜时光所赐，他再也找不到他的真相了。

王杰希追随着记忆，一步一步摸索回原来暂住的院子，依旧是一样的木门，狭窄的过道，牛奶箱旁边是……空的。

他痴痴地盯着那原本挂着木制信箱的地方，怎么也不肯相信那个几乎承载了他所有信念的东西就这么不见了，缘分缘分啊，他总是慢那么一步。

“小伙子，小伙子。”呼唤他的是一位老人家，王杰希不认得，应该是后搬来的住户。

“奶奶，您好。”王杰希强打精神，挤出了一个笑容。

“看你呆呆得看着那里，是不是要找那个。”老人手指着木门里的杂物堆，“那个箱子旧的太厉害了，前两年掉下来，我拿起来一摇听还有东西，就把它放起来了。”

信箱经过多年的雨打风吹，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曾经的“收件箱”三个红漆字也早就不见踪影，但王杰希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边上的锁还是当年他亲手挂上去的。

王杰希跟奶奶借来钳子，木头已经变得非常脆，他轻轻一掰，锁就连着木头一起掉了。王杰希还未来得及好好准备，小木门就像扛不住似的弹开，一封封信穿过时空隧道，终于来到了他的手上。


叶修的字非常好认，标准的正楷，极细地漂亮，他在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下王杰希亲启五个大字，看得人几欲落泪。

“这么宝贝的东西就该收好，再过几年我都不一定留得住它咯。”奶奶拿了把木凳，坐在蒙口摘菜。

“对，您说的对。”王杰希把信一封一封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里。

“喜欢的人写的？”

“嗯。”

“喜欢就去追嘛，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王杰希点头又摇头，连日来挤压在心头的阴霾总算散开了，那些曾经的不确定总算牢牢地握在手中，对啊，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8、


王杰希马不停蹄地回了上海，从精品店买了本相册，将一封一封信按照时间排好，经年累月的，信纸泛黄变脆，他不敢大意，像对待珍宝般塑封好，才一封封翻阅起来。

第一封信写得没那么早，是暑假过后的那一个学期，王杰希原本以为封封都会是长篇大论，实际非常简略，每一封都没有超过一张纸。

“王杰希，你好吗？现在距离我跟你道完晚安才十分钟，但我还是决定给你写封信，不，不一定是一封，可能还有好多封，如果你喜欢，我可以一直一直写下去。你说过信件是寄存感情最好的载体，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地认为你喜欢咯。其实我也不知道该给你写些什么，平时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许永远也不敢说吧。总之，希望你新的学期学业进步，哈哈，我是真心的。盼回信，叶修。”

王杰希笑着看他最后写得寄语，即调皮又认真，很像他这个人，至于那句话，其实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否说过了。

第二封信离得时间不远，差不多就一个星期。

“王杰希，你收到了吗？我猜你没收到，你这个星期说自己没有回家，所以我决定多写几封给你下次回家垒着看。我说请你吃饭，你为什么老拒绝啊，告诉你，你叶哥我现在工资可高了，养活你一个没问题。不过只够你一个啊，多了没有！”

“王杰希，你到底有没有收到啊？老韩说，实习完准备回老家，我等你毕业，反正你也说了毕业一定留在北京的，到时候咱俩出去租个两室一厅，啊不，三室一厅，大点，你住着舒服点，到时候多了的那间给你当书房，把你那些舍不得扔的破烂全丢进去。”


“我真是服了邮政了，竟然还没寄到你手上，这都第几封了。不过没关系，我写得短，你看得也快。我转正了，这个消息我决定明天一起吃饭的时候再告诉你，所以这里你知道地更早。前几天我跟老吴在小区闲逛的时候还真看到一处三室一厅的房子准备出租啊，看得我眼红死了。真希望你早点实习，不过你不是说你们系会早一点实习吗，我等着你，这间先不要了，总会有更好的。”

前面几封总是隔一个星期寄，到后面就慢了，半个月半个月地来。

“王杰希，我今天问老吴情书该怎么写，他竟然骂我土！土就土了，你不嫌弃就行。不知道哪看来的说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不得了了这不正说我吗！何况，好看的皮囊我也有啊，好好收拾一下也是仪表不凡。老吴推荐的那些酸词本来想抄下来的，但想想还是算了，到时候你真觉得我土就完啦。”


“王杰希，你收到了对不对，你一定收到了，半个月前老韩青岛给寄来的明信片我都收到了，咱俩同城，你肯定已经看到了，你别怕，我不逼你的，你好好想想行吗，算我求你。”


“王杰希，你考虑的时间可真长，我都快等不及了。我有一个朋友来北京玩，想约我去南锣鼓巷，你一起来吗？好吧，我承认是我想找你玩，根本没那朋友什么事。我算算时间哈，那我们就从今天开始算，定一个月后的今天晚上七点见好不好，我等着你。”

这是叶修寄来的倒数第二封信，王杰希算了算时间，大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们不再从早聊到晚，也很难再发出消息的一瞬间得到秒回了，他以为叶修工作忙，没多想，实际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最后一封信隔着上一份一个月，王杰希缓缓翻到那一页，发现自己的手不自觉地在颤抖。

“王杰希，这应该是我给你写得最后一封信了，我曾经对你说过要写很多很多，对不起，我食言了，不过你应该会松一口气吧。你别担心，我已经决定过完年去南方了，大概会是杭州，西湖边嘛，挺漂亮的。也许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还是那句话，希望你新的一年学业进步，越来越好。叶修。”


王杰希凝视着最后一张信纸，久久不能回神，一直以来压抑的泪意终于随着这诀别般地句号喷涌而出。那样热烈隽永的青春岁月就这样悄悄结束了，叶修用最无声无息地方式离开他，而王杰希花七年才把它找回。



10、


“叶先生，你的信。”前台把各种文件快递放在他的桌头。

“放那吧。”

“这封是你的朋友交给我的，他请求我务必要亲自交到你手上。”她面露难色，叶修放下咖啡，一脸疑惑地接过信封。待看到上面的字，他便再也动不了了，这封信没有地址，没有寄件人，甚至没有邮票，上面只简简单单地写着四个字。

叶修亲启。


王杰希交完信后，就坐在一楼的沙发上等，整整十七封信，昨天晚上他一封一封回好，收入一个信封里。他算好时间，星期一早上叶修肯定很忙，他肯定没时间看，或许中午休息的时候才有空闲打开。王杰希拿出裱着信的相册，决定在看一遍来打发时间。

他看得极其慢，几乎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品读，读到第三页的时候，他恍惚间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叶修几乎是跑到他的面前。

“你……看完了？”王杰希一脸羞赧地把相册藏到身后，他回得挺长的，即使叶修一目十行也不该这么快下来。

见叶修没有回话，王杰希自顾自地说下去，“前几天，我回了趟家，那信箱坏得厉害，差点就找不到了，还好门口的奶奶帮我收好，不然……”

“信我都看了，也都回了，我要说的都在里面。”王杰希嘴唇发颤，几乎要说不下去，也不敢看叶修，“太…太晚了吗？”

“我没有看。”

“啊？”见叶修出声，他才敢偷偷抬起头，没想到眼角续起的泪就那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他轻轻拭去王杰希眼角的泪水，“我没有看，你想说的可以亲口告诉我。”

叶修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杰希，一副非逼着他说出点什么的模样。

王杰希咬着下唇，涨红着一张脸，表情多倔强有多倔强，他憋屈地不行，“你也没有跟我说过啊。”

叶修笑了，他搂过已经指控不了表情的人，凑到他耳边，“好吧。”

“我爱你，王杰希。”





11、

过完圣诞王杰希就递交了去杭州分部的申请，他没有提前告诉叶修，选择先斩后奏。等叶修知道的时候，已经被王杰希逼着整理房间了。

“还说我呢，你看你自己，这些东西也不知道丢，这个抽屉留着给我放东西。”

“行行行，全都你说了算。”

叶修忙着在群里秀恩爱，吴雪峰狂发火把表示必须烧烧烧，一边指着韩文清多管闲事，韩文清发了三杯酒，表示先自罚三杯，让叶修赶紧把红包备好，不然撩袖子冲杭州干架。

叶修春风得意，一切都好说。没聊两句，就准备道别，吴雪峰拉住问干嘛呢，人又不会跑了，分点时间给兄弟会死啊！叶修呵呵回复，杰希一人整理爱巢，哥心疼。

滚吧。


王杰希整理到最后一个抽屉时，发现叶修各种词典铺着厚厚地一层灰，简直气得够呛，拿起脚步的鸡毛掸子冲出去就要揍人。

叶修含着薄荷糖躺在沙发上傻笑，王杰希瞬间心软，扔了鸡毛掸子，坐在他旁边，“笑什么呢。”

“老吴p了和他女神的合照，来来来，咱们俩ko他。”

叶修打开前置镜头，搂着王杰希，两人脸紧紧挨着，挤得脸都快变形了。

“可真够丑的。”王杰希一脸嫌弃，推开他继续回房收拾。

“你说这老吴，真够小气的，还把我踢了。”


王杰希把词典一本一本拿出，生怕灰尘抖一地，拿到最后一本的时候被角落里一张模糊的照片吸引了注意力。王杰希将它从暗处拿出来，轻轻拂去面上的尘埃，金黄色的的银杏背景前是两个勾肩搭背的身影。那是他们刚认识那年秋天拍的，俩人出去压马路，叶修硬要拿手机合照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洗出来了。

王杰希发现自己那一部分有着不规则的突起，反过来一看，是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我的杰希。

王杰希细细描摹那四个字，眼里满是笑意，他跑去书房拿来圆珠笔，一笔一画，用几乎要刻在上面的力气补上本来就该一对的字。

我的叶修。




完。



又是匆忙赶的，心里真过意不去。